书论:明·杨慎《墨池琐录》
这是几年前整理的十篇书论。版本来源比较杂,谨供一般性阅读。
墨池琐录 明·杨慎
〇卷一#
锺太傅云:“多力丰筋者胜,无力无筋者病。”卫夫人云:“意在笔前者胜,意在笔后者败。”
王羲之《笔势图》云:“书虚纸用强笔,书强纸用弱笔;强弱不等,则参差不入用。用墨者,墨不过三分,不得深浸,毛弱无势。”
姜白石云:“真多用折,草多用转。折欲少驻,驻则有力。转不欲直,直则不遒。然而真以转而后遒,草以折而后劲,不可不知也。”又曰:“真贵方,草贵圆。方者参之以圆,圆者参之以方,斯为妙矣。”
欧阳询云:“虚拳直腕,指掌齐空。分间布白,勿令偏侧。墨淡则伤神彩,太浓则滞锋毫。肥则为钝,瘦则露骨。”
怀素与邬彤为友,尝从彤受笔法。彤曰:“张长史私教彤云:孤蓬自振,惊砂坐飞。余自是得奇怪,草圣尽于此矣。”颜真卿曰:“师亦有自得乎?”素云:“吾观夏云多奇峰,尝师之。其痛快处,如飞鸟出林,惊蛇入草,如遇坼壁之路,一一自然。”真卿曰:“何如屋漏雨痕?”素起,握真卿手曰:“得之矣!”
董内直《书诀》曰:“无垂不缩,无往不收。如悬针,如折钗。如壁坼,如屋漏痕。如印印泥,如锥画沙。左边短必与上齐,右边短必与下齐。左欲去吻,右欲去肩。指欲实,掌欲虚。”
李华云:“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,缓纫而急送。意在笔前,字居笔后。”
山谷云:“心能转腕,手能转笔,书字便如人意。”又曰:“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,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。”又曰:“肥字须要有骨,瘦字须要有肉。”皆三昧也。
米元章云:“字要骨格,肉须裹筋,筋须藏肉。”
智果《心成颂》:“覃心一字,功归自得。盈虚统视连行,妙在相承起伏。”张怀瓘云:“临仿古帖,毫发精研,随手变化,得鱼忘筌。”晦翁云:“放意则荒,取妍则拙。”皆得书诀之妙。
范成大云:“古人书法,字中有笔,笔中无锋,乃为极致。”宋潜溪跋张旭书《酒德颂》真迹云:“出幽入明,殆类神鬼雷电。”余尝见其《千文》数字,信然。
张怀瓘云:“古人篆籀,书之祖也,都无节角。盖欲方而有规,圆不失矩,如人露筋骨,是乃病也。夫良工理材,斤斧无迹。今童蒙有棱角,岂谓是哉。棱角者,书之弊薄也。脂肉者,书之滓秽也。斯孩病弊,须访良医。”
丁道护《襄阳启法寺碑》最精,欧、虞之所自出。北方多朴而有隶体,无晋逸,谓之毡裘气。盖骨格者,书法之祖也;态度者,书法之馀也。毡裘之喻,谓少态度耳。
书法唯风韵难及。唐人书多粗糙,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,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。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,虚旷为怀,修容发语,以韵相胜,落华散藻,自然可观;可以精神解领,不可以言语求觅也。
得形体不若得笔法。学字如女子学梳掠,惟性虚者尤能作态度也。世之学阮研者,不得其骨力婉媚,惟见挛拳委曲;学薄绍之者,不得其婉妍渊微,徒似其经营险急。所谓丑女效颦,见者必走也。
行行要有活法,字字要求生动。
小心布置,大胆落笔。
“篆尚婉而通,隶欲精而密,草贵流而畅,真务简而便。”此四诀者,可谓鲸吞海水,尽露出珊瑚枝焉。
入道于楷,仅有三焉,《化度》《九成》《庙堂》耳。
草书有圆无方,有直无横。
山谷云:“入则重规叠矩,出则奔辙绝尘,尽书法矣。”
草书尤忌横直分明,多则字有积薪束苇之状,而无萧散简远之气。草不兼真,殆于专谨;真不通草,殊非翰理。譬之良马,磬控纵送,不尔蹶矣。古称锺繇隶奇、张芝草圣,孙过庭遂疑其偏,不知乃似孟子不言《易》而善用《易》也。
郑子经云:“偶写一字不成,须于众碑中求之,不可轻易率尔而作。赵子昂所谓‘必求古人佳样’是也。”
赵子固云:“学唐不如学晋,人皆能言之。晋岂易学,学唐尚不失规矩,学晋不从唐入,多见其不知量也。”
钟绍京云:“智永砚成臼,乃能到右军;石穿透,始到钟、索也。”陶贞白云:“右军临锺迹,胜其自运。”山谷云:“帖中有张芝书状二十许行,索靖急就章数行,清绝瘦劲,虽王氏父子当敛手者也。”予观此论,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,天下元无第一人,信矣。今之学书者知有二王,而不求二王之上,亦未为善学二王者也。
三代之鼎彝,字画皆妙。盖勒之金石,垂世传后,必托于能者,为学古钩深者谋,不为单见浅闻者病也。又曰:《石鼓文》笔法,如圭璋特达,非后人所能赝作。熟观此书,可得正书行草法。盖王右军亦云耳。又曰:周、秦古器铭皆科斗文字,其文章尔雅,朝夕玩之,可以披剥华伪,自见真情,虽戏弄翰墨,不为无补。又曰:李龙眠得金铜戟于市,汉制也,泥金六字,字家不能读。虫书妙绝于今,诸家未见此一种。乃知唐玄度、僧梦英皆妄作耳。又曰:草书与科斗篆隶同法同意。又曰:大王“昨遂不奉”“深恨”帖,有秦汉篆笔。姜夔云:“真行草书之法,圆劲古淡则出于虫篆,点画波磔则出于八分,转换向背则出于飞白,简便痛快则出于章草。”合黄与姜之言观之,学书者必先乎此。所谓乘槎直上斗牛宫,不但穷河源而已。不然,是弄潢池而承檐霤,岂有惊人之波澜耶。
梁武帝云:“众家可识,亦当复由串耳。六文可工,亦当复由习耳。”“程邈所以能变书体,为之旧也。张芝所以能尽书势,学之积也。既旧且积,方可以肆其谈。”
有功无性,神彩不生。有性无功,神彩不实。
雷太简云“听江声而笔法进”,文与可亦言“见蛇斗而草书长”。
〇卷二#
袁昂曰:“锺繇之书,点画之间多有异趣,可谓幽深无际,古雅有馀。秦汉以来,一人而已。”
“右军字似左传,大令字似庄周。”山谷为此言,亦犹东坡以杜子美比司马迁,以江瑶柱比荔枝也。
《墓田丙舍》,其锺元常之懿乎?《霜寒》《阮生》,其王右军之奥乎?李阳冰《庶子泉铭》《怡亭刻石》,二世之诏,无是过也。
李嗣真云:“《黄庭经》像飞天仙人,《洛神赋》像凌波神女。”
《续书品》云:“《乐毅论》小中有楷,《黄庭经》楷中有小。《东方赞》五分中有楷方丈,《洛神赋》方丈在五分中。《力命篇》三分画五分字,《曹娥碑》五分画四分字。”
张长史《千字文》数字,四明屠真卿家藏古帖有之。又有苏才翁所补,亦怪逸可喜云。
索征西笔短意长。今人作字,大概笔多而意不足。观《秘阁续帖》中《月仪帖》可见。
晋贤草体虚淡萧散,此为至妙。惟献之《绾秋蛇》为文皇所笑。至唐张旭、怀素,方作连绵之笔,此黄伯思、姜尧章之所不取也。
薄绍之书,放纵快利,笔道流便,二王之后,略无其比。
古《草书赋》云:“杜度之后,以张为祖,以卫为父,索、范伯叔也。二王可为兄弟,薄为庶息,羊为仆隶。”其言似夸,然确论也。
智果书,合处不减古人,然时有僧气,可恨。古人所以贵,于人品高也。
徐浩云:“虞得王之筋,褚得王之肉,欧得王之骨。夫鹰隼乏彩而翰飞戾天,骨劲而气健也;翚翟备色而翱翔百步,肉丰而力沉也。若藻曜而高翔,书之凤皇矣。欧虞为鹰隼,褚薛为翚翟。书之凤皇,非右军而谁?”
陈景元评欧阳询字云:“世皆知其体方,而不知其笔圆。”亦可为欧之阐幽也。
米元章目柳公权书为恶札。如《玄秘塔铭》,诚中其讥。若《阴符经序》,昔人评为柳书第一,实存晋韵。下此则《冯宿碑》亚于《庙堂碑》,非《玄秘塔铭》可同日观也。《紫丝靸帖》亦佳,比之颜当出其上;而世未有信予此说者,何所见之不同乎!
书法之坏,自颜真卿始。自颜而下,终晚唐无晋韵矣。至五代李后主,始知病之,谓“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,正如叉手并足,如田舍郎翁耳”。李之论一出,至宋米元章评之曰:“颜书笔头如蒸饼,大丑恶可厌。”又曰:“颜行书可观,真便入俗品。”米之言虽近风,不为无理,然能言而行不逮。至赵子昂出,一洗颜、柳之病,直以晋人为师,右军之后,一人而已。
荣咨道云:“褚遂良、薛稷、柳公权,不过名书,未得为法书也。”
李北海书,《云麾将军碑》为第一。其融液屈衍,纡徐媚妍,一法《兰亭》。但放笔差增其豪,丰体使益其媚,如卢询下朝,风度闲雅,萦辔回策,尽有蕴藉,三郎顾之,不觉叹美。《云麾》碑刻在长安良乡县,石拓本远不如也。今长安碑已亡,惜哉!
张旭妙于肥,藏真妙于瘦。然以予论之,瘦易而肥难。扬子云曰:“女有色,书亦有色。”试以色论。诗云:“硕人其颀。”左传云:“美而艳。”艳,长大也。《汉书》载昭君丰容靓饰,《唐史》载杨妃肌体丰艳。东坡诗:“书生老眼省见稀,画图但怪周昉肥。”知此可以论字矣。
吕总云:“怀素挥毫掣电,随手变化。”
李白在开元间,不以能书名,今其行草,不减古人。《龙江梦馀录》载其二帖是也。
郑子经论张即之、陈谠之书曰:“速无为,所染如深焉,虽卢扁无所庸其灵矣。然则其自知耶?知则不为。”此论足以砭俗。
倪正父云:“东坡多卧笔,鲁直多纵笔,米老多曳笔。”
山谷云:“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,强弩射札,然势亦穷,此似仲由未见夫子时气象耳。”米尝评黄庭坚为描字,亦是好胜遇敌也。米元章评蔡襄书如“少年女子,访云寻雨,体态妖娆,行步缓慢,多饰铅华”。
苏子美似古人笔劲,蔡君谟似古人笔圆。劲易而圆难也。美而病韵者王著,劲而病韵者周越,著高于越多矣。王著,成都人,宋初为侍书。今之智永千文,著所补也,亦可乱真,无迹可寻。
徐浩书固多精熟,无有异趣,殆如倚市之倡,涂抹青红,反令人赠金皱眉也。
东坡云:“君谟小字,愈小愈妙;曼卿大字,愈大愈奇。李西台字出群拔萃,肥而不剩肉,如世间美女,丰肌而神气清秀者也。不然,则是世说所谓肉鸭而已。”其后林和靖学之,清劲处尤妙,此盖类其为人。东坡诗所谓“诗如东野不言寒,书似西台差少肉”,可与和靖传神矣。
虞文靖公曰:“大德、延祐之间,称善书者,必归巴西、渔阳、吴兴。”巴西谓邓文原,渔阳谓鲜于枢,吴兴谓赵子昂也。以二人先于赵者,以齿叙耳。邓书太枯,鲜于太俗,岂能及子昂万一耶!文靖他日又曰:“魏、晋以来,善书者未尝不通六书之义。吴兴赵公之书冠天下,以其深究六书也。”此评始为的论。
王延之曰:“勿欺数行尺牍,即表三种人身。”言其难工也。
张怀瓘书继以章草,新意颇多。
有人问庄孔旸曰:“张汝弼草书何如?”孔旸曰:“熟到极处,俗到极处。”识者以为知言。
黄山谷云:“近时士夫罕得古法,但弄笔左右缠绕,遂号为草书。”盖前世已如此,今日尤甚。张东海名曰能草书,每草书,凿字以意自撰,左右缠绕如镇宅符篆。文徵明尝笑之云:“《草书集韵》尚未经目,何得为名书耶!”
〇卷三#
金张天锡君用号锦溪,尝集古名家草书一帖,名曰《草书韵会》。其所取历代诸家,汉则章帝、史游、张芝、崔瑗、崔寔、蔡琰、王瞻、罗晖、张超、赵袭、张越、徐幹,魏则曹孟德、少帝髦、曹植、韦诞、虞松、刘廙、杜畿、卫觊,蜀则诸葛亮,吴则皇象、贺邵,晋则成帝、司马攸、何曾、卫瓘、卫恒、韦昶、杜预、张华、嵇康、张翰、李式、刘瓌之、索靖、王允之、王导、王恬、王荟、郗鉴、郗愔、郗俭之、郗昙、庾准、庾翼、杨肇、卞壶、庾亮、王廙、谢安、卫夫人、谢璠伯、王羲之、王献之、王濛、王徽之、王浑、王戎、桓温、张翼、王岷、王珣、许静民、王洽、王敦、王述、王衍、纪瞻、王邵、王循、蔡克、王昙、沈嘉、陆机、陆云、温放之、谢敷、谢尚、詹思远、刘伶、谢万,前赵则刘聪、刘曜,后魏则崔景伯、崔浩、崔悦、王世弼、李思弼、刘懋、刘仁之、庾导、裴敬宪,宋则刘裕、太宗、谢灵运、孔琳之、薄绍之、范晔、羊谘、王敬和、丘道护、张茂度、卢循、沈约、裴松之、贺道力、羊欣,南齐则萧道成、源楷之、刘珉、褚渊、江夏王锋、萧慨、王僧虔、王志、王慈、张融,北齐则张景仁、赵仲将,梁则武帝、王克、任昉、傅昭、萧子云、刘孝绰、丁觇、萧思话、陶弘景、孔敬通、萧确、朱异、周弘让、阮研、庾肩吾,陈则始兴王、永阳王、江总、虞绰、沈君理、袁宪、毛喜、郑仲、陈逵、顾野王、蔡景历、王彬、王公幹、蔡凝、伏知道、刘顗、蔡澄、陆缮,后周则泉元礼、王褒,隋则炀帝、智永、智果、房彦谦、窦庆,唐则太宗、高宗、则天、欧阳询、薛纯陀、虞世南、褚遂良、陆柬之、邬彤、杨师道、魏叔瑜、李怀琳、杜审言、张旭、李白、贺知章、孙过庭、王知敬、白居易、史麟、杜牧、裴行俭、张怀瓘、锺绍京、王绍宗、裴说、韦斌、李德裕、吴通玄、张諲、李翱、林杰、颜真卿、柳公权、郑虔、宋令文、魏元忠、陆希声、张志和、韩愈、卢知猷、萧俛、韩覃、王奂之、王承规、卫秀、洪元春、魏悌、韩偓、陆景融、周峨、李霄、张仲谋、裴素、胡季良、锺离权、徐峤之、章孝规、张廷范、萧遘,并释九人:怀素、怀仁、高闲、亚栖、䛒光、景云、贯休、梦龟、文楚也,五代则杜荀鹤、薛存贵、杨凝式,宋则钱俶、苏舜元、苏舜钦、苏轼、黄庭坚、米芾、杜衍、蔡襄、周越、石苍舒、锺离景伯,金则王兢、高士谈、任询、党世杰、赵沨、王庭筠、赵秉文、史公奕、王仲元、张瑞童、王曼庆。闲闲居士赵秉文为之序曰:“草书尚矣。由汉而下,崔、张精其能。魏晋以来,锺、王擅其美。自兹以降,代不乏人。夫其徘徊闲雅之容,飞走流注之势,惊竦峭拔之气,卓荦跌宕之志,矫若游龙,疾若惊蛇,似邪而复直,欲断而还连,千态万状,不可端倪,亦闲中之一乐也。初,明昌间,翰林学士承旨党文献公始集数千条,修撰黄华王公又附益之,兵火散落,不可复见。今河中大庆关机察张公君用,类以成韵,捃摭殆尽,用意勤矣,将板行以与士大夫共之。窃谓通经学道,本也;书,一艺耳。然非高人胜士,胸中有数百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,不能造微入妙。君用素工书翰,故能成此。”余犹及见金人板刻,其精妙神彩,不减法帖。至元末,好事者又添鲜于枢字,改名《草书集韵》,刻已不精。洪武中,蜀邸又翻刻,并赵公序及诸名姓皆去之,刻又粗恶,重可惜也。前辈作事多周详,后辈作事多阙略,信然。
古人例多能书,如管宁,人但知其清节,而不知其银钩之敏。(《茅山碑》云。)刘曜,人但知其狞凶,而不知其章草之工。(其书见《草书韵会》。)又有能书而名不著者,后汉锦车冯夫人名嫽,善史书,仅见《西域传》。张伯高以书酣,身名亚皇象,仅见于《抱朴子》。曹蜍、李志与右军同时,书亦争衡,其人不称耳。北朝有沈含馨。隋有丁道护,与智永齐名,曰“丁真永草”者。唐有贝灵该、缪师愈、郑预(《心经》草书,预草也)、胡英(李邕齐名)、邬彤(怀素之师)、武尽礼(《宁照寺钟铭》)、贺兰敏之(《法门寺碑》)、房璘妻高氏、崇徽公主,仅见《金石集古录》。张諲与王维齐名,雅善小王,见《书苑》,咸工梵书。南唐王文秉工小篆,不在二徐下。又有王逸老,善篆与八分,其命名有欲抗右军者,不知何代人,疑即文秉也。宋有秦子明、荣咨道(皆蜀人,山谷之友)、高述、潘岐(东坡门客),仅传姓名。其馀不传者,又何限也。
解大绅学士《春雨斋续书评》:“锺繇书如公孙硕肤,赤舄几几。王右军如子之燕居,申申夭夭。智永瑶台雪鹤,高标出群。虞世南如重华在位,被袗鼓琴。欧阳询秋霄健翮,峭壁双清。褚遂良披沙拣金。薛少保寒机夜织。颜真卿五丁凿路。柳公权一夫当关。张长史风回电驰。僧怀素云行雨施。李北海楼台映日,花木逢春。徐会稽怒猊渴骥,藏棱出力,坡、谷言难。张从申有入木三分之气,吾闻之子山云。米南宫奇逸超迈,烟云卷舒。黄山谷清圆妙丽,引绳贯珠。苏东坡丰腴悦泽,绵里藏针。蔡端明方正严楷,土偶蒙金。赵文敏神明英杰,仪凤冲霄,祥云捧日。康里子山雄剑倚天,长虹驾海。饶介之卞庄刺虎,功倍力省。宋克鹏抟九万,须仗扶摇。宋仲珩龙驹凤雏,神彩已具。詹希元(字孟举,新安人,独擅署法),署书冠冕庄重。俞紫芝(名和,字子中,同江人,逮事松雪)临摹,子夫擅宠。杜叔循(名环,庐陵人)真书,清风兰雪。胡子申(名布,盱江人)珊瑚碧树,颇谢琮璜。揭平(名枢,丰城人)旱蛟得雨,秋鹰入云。”凡二十八人,评皆当,惟评蔡端明为土偶蒙金,殊为失之。蔡之字有晋韵,在苏、米、黄之上。又谓宋仲珩为神彩已具,似以未成少之,亦非也。本朝书当以宋克为第一,仲珩次之。逊志评之已定,胡、杜、揭岂能及哉。
方逊志先生评书云:“赵子昂书如程不识将兵,号令严明,不使毫发出法度外,故动无遗失。鲜于伯机如渔阳健儿,姿体充伟而少韵度。康里公如鸾雏出巢,神采可爱而颉颃未熟。虽俱得重名,而赵公高矣。继三公而作者,金华宋仲珩草书,如天骥行中原,一日千里,超涧度险,不动气力,虽若不可踪迹,而驰骤必合程度。”又曰:“子昂妙在行草,奕奕得晋韵度,所乏者格力不展。子山最善悬腕,行草逸迈可喜,所乏者沉着不足。”又题褚遂良书《唐太宗哀册》墨迹云:“古人常使意胜于法,后世常法胜于意。此书虽六艺之一,大儒未尝不留心。”
〇卷四#
古文如春,籀如夏,篆如秋,隶如冬,八分、行、草,岁之馀闰也。
熊朋来云:“周公之时未改籀,已有六书之教。孔子之时已改籀,尚存科斗之书。事固有用于一时而废于后世,久复蹈袭,乃与古符者多矣。世有小篆,谓李斯所作,然黄帝刀布,其文已作小篆。隶书谓王次仲所创,而葛天之金币文,与今隶无异。临菑人得齐胡公之铜棺,前和文隐起,皆作今篆。后汉急就章,方有波磔钩踢,而钱谱所载尊卢、太昊至帝喾之金币文,及近世掘得周时镜铭,皆古篆而有钩踢。乃知后世所用者,上古已有之,今人特以所见为始耳,非至论也。”
《五代史补》云:“郭忠恕工篆隶。尝有人于龙门得鸟迹篆示之,忠恕一见辄诵,有如宿习。”余按:河津、伊阙俱有龙门,此迹今不知在否,好古者试一求之。
刘静能曰:“锺、王不能变乎蔡邕,蔡邕不能变乎籀古。今古虽殊,其理则一。锺、王虽变新奇,而不失隶古意。庾、谢、萧、阮守法而法在,欧、虞、褚、薛窃法而法分。降而为黄、米诸公之放荡,犹持法外之意,周、吴辈则慢法矣。下而至张即之,怪诞百出,书怪极矣。不有子昂,谁能回澜乎!”
唐僧贯休工篆隶。荆州守问其笔法,休曰:“此事须登坛而援,讵可草草言之。”此言最中理。“登坛而援”,言如人之登高,已至坛上之人,一举手援之而已。未加苦功而欲求捷法,譬如坐井中而求援上焉,有此理耶?李颀《赠张諲诗》“小王破体咸支策”,人皆不解“破体”为何语。按徐浩云:“锺善真书,张称草圣,右军草行法,小王破体,皆一时之妙。”“破体”,谓行书小纵绳墨,破右军之体也。夫以小王去右军不大相远,已号破体。今世解学士之画圈,如镇宅之符,张东海之颤笔,如风瘫之手;盖王氏家奴所不为,一世嚣然称之。字学至此扫地矣。
今之笑学书者曰:“吾学羲、献,羲、献当年学谁?”予诘之曰:“为此言者,非唯不知书,亦不知古今矣。”羲、献学锺、索,锺、索学章草,章草本分隶,分隶本篆籀,篆籀本科斗,递相祖述,岂谓无师耶?今不屑步锺、索、羲、献之后尘,乃甘心为项羽、史弘肇之高弟,果何见耶!
先太师公学萧子云《出师颂》。李文正公尝云:“石斋书真是简远,但急疾时所书,无乃太简乎?”先公笑曰:“夫何远之有?”翰苑相传,以为善谑。
孙虔礼云:“书字有五乖五合:神怡务闲,一合也。感物徇知,二合也。时和气润,三合也。纸墨相发,四合也。偶然欲书,五合也。心遽体留,一乖也。意违势屈,二乖也。风燥日炎,三乖也。纸墨不称,四乖也。情怠手阑,五乖也。合乖之际,优劣互差。”予尝以其言举似文徵仲曰:“古人多以酒生思,而此乃遗之。”徵仲笑曰:“予不能饮,此言似为予设。”《管宁别传》云:“宁字画若银钩。”《茅山碑》云“管宁,银钩之敏”是也。唐朱放诗:“琼树相思何日到,银钩数字莫为难。”
书家作字省文之例,如“鳳皇”连写,“凰”但作皇。“鴛央、廟郎”亦然。其例起于六书,建类主声,转注为义也。如弌从一,数也,从弋,声也。而弍弎之字皆从弋,弋非声也,以弋为建类之声,故可以转二三而为注。鳳从鸟,义也,从凡,声也,而凰字亦从凡,凡非声也,以鳳为建类。此于字学末之末者,人多习之而不察耳。
书札于德性相关,朱子尝云,即子云所谓“心画”也。《汉司隶杨厥碑》“𨗩通石门”,“𨗩”字,洪适亦不识为何字。愚按:𨗩即鑿字也。鑿省作凿,又作𨗩者,以辶代【竖折】,如匝作迊,匹作,匣作【辶一甲】,陋作【阝辶丙】,谓之隶变。古有此例,《干禄字书》可考。洪适盖以六书求之而不得,所谓知常而不知变也。唐人书《叶法师碑》,宋人书杜诗“禹凿寒江”之句,皆以凿为𨗩,盖师法古而结体密,源流远而意匠深,乃为法书。若确守六书,古人谓之毡裘气。东坡所云“鹦哥之学止数言”,山谷所谓“虾蟆之禅惟一跳也”。若左缠右绕,信手随心,而自号草书,又近世东海之流弊矣。书虽一艺,亦不易哉。
处州松阳永宁观,李邕书,传云:叶法善修此观,欲求邕书。隔远不至,乃夜追其魂书之。谓之追魂碑。盖神异其事云尔。此碑予曾见其拓本,信为超绝,或者因传之,与“碧落碑”事相类。
南唐《昇元帖》,以匮纸摹拓,李廷珪墨拂之,为绝品。匮纸者,打金箔纸也。其次即用澄心堂纸,蝉翅拂,为第二品。浓墨本为第三品也。《昇元帖》在《淳化》祖刻之上,隋《开皇帖》之下,然今皆不可复见矣。
宋世集帖,传于今者绝少。《大观帖》,蔡京所摹,予及见之。《雪溪》堂,王庭筠所刻,《宝晋斋》,曹日新所刻。《澄堂帖》,贺知章所临。皆绝妙。《秘阁续帖》于王宜学处见之。又闻其家有钟山草堂刻梁人书,奇劲未之有也。皇象《天玺石刻》,雄伟冠世,世尚有之。
古人论墨之佳曰:“轻坚黝黑,入砚无声。”又曰:“其坚如玉,其文如犀。”又曰:“缋彩奋发。”论砚之佳曰:“秀润玉质。”论笔曰:“长而不劲,不如勿长;劲而不圆,不如不劲。”皆至理也,善书者知之。
宜州陈氏能作笔,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帖,子孙世精其法。唐柳公权求笔于陈氏。先与二管,语其子曰:“柳学士如能书,当留此笔。不尔,当退还,即可常笔与之。”未几,柳以不入用,别求陈氏,遂与常笔。陈曰:“先与者二笔,非右军不能,柳信与之远矣。”此事见墨薮。信乎,如来三昧,菩萨不知也!
刘正夫云:“观今之字,如观文绣。观古之字,如观钟鼎。”